2011年12月14日 星期三

納博科夫的頌詞

這篇書評寫得真好。
把納博科夫的詭譎多端、神采軼事、趣味風流,寫得言簡意賅、深入淺出。
我們都該學習納博科夫,做一個講究「科學的激情」和「藝術的精確」的好讀者。

謹向書評原作者致敬,並請慨允轉貼如下:

篇名:納博科夫那股勁兒

出於某種機緣,我認識了納博科夫,重新組合了我書架上的書們的擺放位置。出於某種機緣,因為納博科夫,我認識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些人。出於某種機緣,我為《納博科夫傳》的中譯本推薦了一個完美的譯者,撰寫了內容介紹,聚攏了幾位納博科夫愛好者,採訪了它的作者,並在第一時間讀到了成書後的它。對我而言,它不僅是一本納博科夫百科全書,還是普魯斯特筆下的“有靈之物”。因為這本書,我看到了一個“愛好者”可能生長的形狀。 
  我把納博科夫看作一個完美的人。沒錯,他少年風流,閱女無數。他熱衷炫技,玩弄讀者,他的每一頁彷彿都寫著“我牛叉”三個大字,孤傲自戀,口出狂言,不可一世。他不會開車,不會打字,不會寒暄應酬,累煞完美的妻子。 
  我喜歡納博科夫那股勁兒。他是個昆蟲學家,踏遍歐美大陸捕捉蝴蝶。他是個講究“科學的激情”和“藝術的精確”的好讀者,提醒學生注意包法利夫人眼睛的漸變色。他是個高挑健壯的運動好手,守門時撞到昏厥,肋骨折斷,抱著足球死不放手。流亡年代,他以教授網球與拳擊維生。他是語言天才,逍遙於俄英法三度空間,大西洋上空的一片羽毛,不屬於任何一個界限分明的大洲。他有執拗可愛的一面。為了保證從俄國革命中搶救出來的俄語財富不流失,在劍橋,他每天抄寫俄語詞典;僑居柏林15年,拒絕學習“難聽的”德語,水平只限於在超市結結巴巴地買香腸。一舉成名後,竟耗時14年將薄薄一本《葉甫蓋尼•奧涅金》譯註成四卷本英文鉅作——這個堂吉訶德式的瘋狂舉動無人理解,他也因此與摯友埃德蒙•威爾遜分道揚鑣,一段文壇佳話就此葬送。 
  他運氣好,命運的每一次遭遇,都變成通向成功之路的關鍵轉折。放棄一流的俄語,被迫用他認為是二流的英語來寫作,對年逾不惑的作家無疑是種悲劇。然而命運總愛與他兜圈子。寓居美國後,他潛心創作的俄語作品都無法寫完,猶猶豫豫寫出甚至打算付之一炬的英文作品卻總是為他帶來盛名。如果沒有俄國革命,他還是那個孤芳自賞寫抒情詩的老貴族。如果沒有歐洲流亡生涯,他不會在絕對的孤獨中探索無人喝彩的小說藝術。如果二戰沒有爆發,如果妻子薇拉沒有猶太血統,他不會逃亡美國那片陌生的大眾文化的樂土,放棄他獨特的俄語,努力成為一個美國作家,並以美國人前所未見的文體,開拓了英文寫作的疆界。 
  納博科夫還是個很英俊的人。讀者們看到的,大都是他五十歲以後的照片。許多人看圖說話,說一眼就看出是個肥胖的老毛子。這對他不公平。納博科夫曾經帥可敵國。所謂肥胖的老毛子形象,不過是他長跑調的結果。想當年,他從克里米亞逃亡到希臘,只呆了三週,就發生了三樁風流韻事,且每一樁都有認真的“思想交流”。他從柏林到陌生的巴黎參加作品朗誦會,英俊的面孔和迷人的聲音引來“數千名婦女”,流亡作家圈中哪有人見過這種架勢。英俊至此,無論如何驕傲風流也是可以原諒的。 
  納博科夫是個堅定的個性主義者,討厭獨立和個性之外的任何東西。無論走到哪裡,他都是個不合群的異類。他擁有非同尋常的自信,對自己的天才從不懷疑。孤獨從來不讓他沮喪,他因孤獨而愈顯高貴。在極簡主義盛行的時代,他是個頑固的極繁主義者。他全心致力於那些人所不知的技藝,並相信自己所經營的,是了不起的傑作。 
  對熱愛寫作的人來說,納博科夫的作品是小說技巧百科全書。你永遠可以從他的任何一部小說中發現嶄新的絕妙的東西。即使未完成的斷片殘簡,也能給敏感的習作者帶來靈感的觸動。他的身後,總是跟著一大串致敬者:格恩厄姆•格林,厄普代克、品欽、巴斯、巴塞爾姆、佩雷克……以及一長排感恩的諾獎獲得者:大江健三郎、庫切、帕慕克……只要小說還存在,這個名單就會無限續寫下去。他的小說有無限種解釋的可能,讀三遍以上才能撥雲見日,難怪各種版本的教科書中,納氏小說的故事梗概總是各不相同,錯誤百出,遑論準確解讀。 
  不過,如果沒有洛麗塔颶風,納博科夫在美國人眼中,與其說是作家,毋寧說是個淵博而古怪的學者。評論界對他的文學作品冷淡而有敵意:“一個擁有如此突出能力的作家應該更多地致力於永恆價值上,而不是在文學技巧上玩聰明的雜耍。”時至今日,誰也無法否認,文學教授納博科夫與小說家納博科夫教給我們的,遠遠超過了“聰明的雜耍”,如果你願意,盡可以從中讀到無數的道德訊息、哲學思想、彼岸世界、神聖救贖……然而這又是他一再聲稱他的小說所輕視的東西。 
  《洛麗塔》之後,他最好的作品是《微暗的火》和《阿達》。它們很難討普通讀者喜歡,將形式技巧玩到極限。《洛麗塔》之前,他用英語寫作的《塞•奈特的真實生活》和《庶出的標誌》是被忽視的偉大之作。然而,我最喜歡的那個納博科夫還是用俄語寫作的那個流亡之人。那時候他叫西林。俄語中意為天堂鳥。我始終覺得,《天賦》才是他最好的作品。在俄語中,此書名為“Dar”,意為“獻禮”,是俄羅斯作家納博科夫向俄羅斯文學傳統奉上的獻禮。可惜遙遠的蘇俄阻斷了它的回鄉路,直到半個世紀後,俄羅斯才收到了它。 
  《天賦》斷斷續續寫了五年。在此之前,納博科夫六部長篇也不過總共用了五年時間。他35歲之後所有作品的端倪,都可以在《天賦》中找到。神秘的塞巴斯蒂安、可憐的洛麗塔、癡狂的亨伯特、令人心碎的普寧教授、瘋癲的金波特……仔細尋找,《天賦》中到處都是他們的影子。寫作這部書的過程中,他還轉而寫出了《斬首之邀》。《斬首之邀》又孕育了《庶出的標誌》。還有十幾個短篇小說,幾部詩劇。這些像被切割的晶體表面一般閃亮而精確的短篇小說,支撐著納博科夫作為一個溫柔、敦厚、悲憫、仁慈的“自由主義的人道主義者”的身份。《菲雅爾塔的春天》是一首陰翳且晦暗的長詩。《喬爾布的歸來》(中文本有譯為《舊夢重尋》)動人心弦,結尾令人寒徹。《雲,城堡,湖》的主人公似乎在請求作者把他抹去,因為在文本中無法堅持生存下去,他“無力屬於人類”這個殘暴的種族。你盡可以把它們當散文或長詩來讀。美,的確,然而又不止美這麼簡單。每一個短篇都有匠心獨具的運思。每一個細節都是語義叢生的文本叢林的秘密機制。如果你願意,撇開美和秘密機制,處處可見“永恆的價值”;然而撇開這一切,損失的將是納氏小說中最大的價值。閱讀納博科夫的行旅,我以為,就當從這裡開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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